星期五, 10月 06, 2006

《遺失的紙條、汗濕的手掌和與「偶然」有關的一些事情》

《遺失的紙條、汗濕的手掌和與「偶然」有關的一些事情》



在一個平靜和平的十一月下午,楚如常從辦公室悄悄溜出來,準備到街上四處走走看看。楚因為工作,常常要離開公司四處推銷產品,因此就算在不在公司也沒有人會理會,只要月底交出公司要求的訂單量就行了。楚常常有種感覺,覺得自己像是二次大戰時繫上炸彈爬進敵軍坦克底的純種狼狗一般,他不大喜歡狗,也對二戰歷史沒興趣,究竟為什麼會這麼想他著實不明白,說奇怪也真奇怪。

楚今年才二十歲,在八十年代初出身的這一代人中,已經完全離開學校並且就業的也尚屬少數,而像楚這樣十六歲這麼早便離開學校,完全在心理上離開青春期的變動不居,和社會相處得和諧的,便真的沒幾多了。楚雖然是早熟的人,但有時候當他看見一堆穿校服的男學生在街上拿著籃球一路走向維多利亞公園的籃球場時,心裡總有一點什麼失落,就像雪地上一個無底的洞傳來空寂的風似的。他常常覺得一個人走到成年世界前必須先經歷一些甚麼的,逃學呀、考試作弊呀、打架呀等等,而他的人生從沒有這些事情。楚在炮台山四處閒逛,一邊在想去甚麼地方來一個下午茶,一邊在街上細察哪些店鋪還沒有裝設保安系統,推銷保安系統其實和推銷保險差不多,都是些關於防患於未然的事業,而在個人與社會的和平時代常常都不受人重視。楚確信保安系統對一間店鋪非常重要,正如他相信任何人擁有的一切東西也可以一剎那被淘空一樣,這可能和他自身經驗有關,他的個人偏見也說不定。

楚選擇了一間日式小店。下午三點多的小麵店沒甚麼人,楚坐在店裡最盡處的椅上觀察四周。這間店是新開的,吃點湯麵之類的東西。店面很小,開放式的廚房便已佔了一半面積,木製的小椅小桌三三兩兩的安插在各個角落。白色四方磁磚壁上貼了不少日本風境畫,為整間小麵店平添了些東洋色彩,可惜風境畫右下角印刷廠的深圳電話號碼卻露了馬腳,楚一面細察小店的陳設,一面試著回憶那間只能自回憶尋回的曾存在於同樣空間的老式麵店。

楚點了北海道帶子拉麵和芝士雜菌,待應一面看菜單一面把食物名抄下。點過菜後,楚靜看窗外的風景,對街廢棄了的政府物料供應貨倉的紅磚建築和它附近的商店實在格格不入,好像巨大的歷史天使張開雙翼把過去掃除掉而就單單留下這坐建築似的。看看天時天突然黑起來,有點像快下雨的樣子。放學時間後店鋪的人也多起來,隔不多久就滿座了。

就在楚正常他要的食品為何還未來的時候,玻璃門又被推開了,兩個穿校服的女中學生走了進來。楚眼看全店就只剩下自己的這桌子還有兩張空椅,楚見那兩個女孩也側著身子走過來,他把放在空椅上手提包放在大腿上,再把西裝放在手提包上,然後低頭把目光停在桌子上的調味品。

“吃甚麼?” 一把十分溫柔的聲音在問。

“不知道噢,大概都是那些吧?” 另一把聲音。

“不如要下午茶餐,抵啊。”

“也好,你不是要減肥嗎?我也不太餓,不如一個餐兩份吧。”

這時楚叫的芝士雜菌送來了,有一絲白煙在芝士面升上來。待應順便問她們常吃甚麼。

“請問有沒有炸魚皮河?” 另一把女聲音問。

正看著芝士面上的白煙出神的楚回過神來看這個在日式拉麵店點炸魚皮河的少女,待應、擁有溫柔聲音的女孩也定晴的看炸魚皮河少女。時間好像給溶掉的芝士固定。兩三秒後待應首先爆發起笑聲來,溫柔聲音也緊接的發出唏唏的笑聲。楚的眼睛卻一直沒有離開過炸魚皮河少女,他從少女的眼神中看出她是相信這裡有炸魚皮河才點這東西的。果然,炸魚皮河少女馬上問溫柔聲音少女:



“我記得這兒是有炸魚皮河的,你當時還吃牛腩河不是嗎?”

“這兒早不是這兒了,舊的那間早便沒做。你看不出這裡是全新的嗎?”



這時炸魚皮河少女才四處張望,在炸魚皮河少女把新的畫面與舊的記憶攪拌的時候;楚看到她臉一層層的紅起來,就像七月晚晴瀑布灣的西天落日景像一般。而當炸魚皮河少女發現楚正看她的時候,臉便通紅了。



楚這時感到一鼓無名的情緒自後腰流到後頸,他突然很想跟少女說話。楚伸出左手到桌子上拿起一樽芝麻,邊倒在芝士雜箘菌和在不知不覺已悄然而至的帶子拉麵上邊說。



“你們在附近讀書嗎?”楚選了一句很普通的開場白。炸魚皮河少女的臉更紅了。溫柔聲音少女微微一笑說。

“是的,我們讀XX中學。” 連笑容也非常溫柔。

“唔,我看得出來,我也在XX讀過書的,教中史的陳老師可好?他是我從前的班主任。”

“他去連心臟病發後退休了,哈哈,也許是我們太頑皮了噢。”

“很可能,不過這大概我也有份。”說著楚和溫柔聲音少女也笑起來。

楚看著炸魚皮河少女深邃的雙眼:

“我叫楚,在附近工作的。”

“你好,我叫欣,你有玩ICQ嗎?” 溫柔聲音少女叫欣。

“有啊,但我不是常常online的。”

“不要緊,我給你我的號碼吧。”楚自覺他奇怪的能力已經在不自覺其間啟動了。楚發現他很容易獲得陌生人的信任,特別是女性及年紀較大的男性。這對推銷員來說是一樣令人萬分羨慕的能力(對男人來說也是這樣。噢,不是嗎?) 。這也正是他沒什麼學歷也能在香港生存的原因。同樣的事情,有才能和沒才能的人做,就算說的話一模一樣,效果也會完全不同。世界上就是有天分這回事。

這時她們的下午茶也送到了,炸魚皮河少女的腿不經意的碰到楚的腿,在他們的視線相交的時候,楚問:

“那妳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潔。”

“你常常也面紅呢。”

“不是的,平常不是這樣的,不知怎麼今天會這樣。”

楚一邊把桌上的五味粉遞給潔,一邊說:

“你記得從前在這兒的那間店嗎?”

“記得啊,很好吃的店呀。麵好吃得沒話說。”

“哈哈,炸魚皮河也不錯吧。”

“呵呵,是的。但我很久沒過來這邊吃東西了。今天也不知道什麼事,竟然不知道店子已經易手了。說起來好像很怪,但好像有些不是自己的記憶突然進了腦子裡的感覺,不其然的便點了炸魚皮河。會不會說得很深奧?”

“對啊,非常深奧。很利害哩,好像哲學討論似的。不過你有沒有聽說過,其實時間這東西不是直線前進的。其實時間和空間可以混在一起叫作時空。時空的具體形狀可以想像成種長長的不停轉動的東西吧。而更神奇的是,時空之間可以互相影響。意思就是一九七四年發生的事會影響到二零一零年,而二零零七的某個人也會反過來影響一九八六年的某個人。” 楚試著解釋,但其實有點害怕話題太怪。

“意思是前世今生之類嗎?”欣試著去理解。

“你是說我今天會想吃炸魚皮河,是因為過去或是未來某個人想吃炸魚皮河嗎?那麼是什麼決定我和誰人有聯系?是我的靈魂嗎?又怎樣去証明?” 潔睜著雙小鹿班比的大眼睛看著楚。

“要証明這我也不太懂,好像是和那些平衡宇宙呀,多重宇宙呀,人本原則呀那些純科學理論有關的。不過我想,我有時也會有些想法突然出然在腦海裡,像我常常想起一些關於二次大戰的事,真的不明白。” 楚喝了一口茶,又請待應替他們加點水。“說成是前世今生也許比較易理解。但這說法中末來時空也能影響過去的。意思是今生也能影響前世吧。”

她們一起的點了點頭。欣和潔再沒有說什麼,只是靜靜的吃湯麵。楚看來說得太多了。窗外看來下過雨,而現在雨又停了。沉默的光陰大概過了十五分鐘,但楚就是想不到有什麼還能說。他無力的讓那萬能的沉默力量自由擴散,本來打開了的決口已經完全閉上了。

欣和潔站起身離開,臨行時和楚說拜拜。楚像隻打傷了的狗一般回說再見。等兩套校服裙完整的在楚視野消失時,後悔感才強烈的襲來。他跟待應說很快回來,然後馬上向她們消失的方向跑過去,轉了兩個街角還是看不到。他再往前奔出去,用手輕拍潔的肩。楚深呼吸了一口,雙眼直看進潔的瞳孔裡。

“可以做過朋友嗎?”

“我們不已經是朋友嗎?”潔明快的笑起來。

“不,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給我你的電話嗎?”

“你給我你的電話吧,我打給你。”

楚從恤衫袋中拿出筆,但發現沒有紙,正想問潔有沒有紙的時候;潔把手掌爽性伸出停在楚面前。

“寫下吧。”

楚捉著潔的小手掌寫上八個數目字,多希望電話有八百個號碼可以寫下去……

楚一路乘車回家時一路想著約會呀、看電影呀、在公園散步呀、接吻呀等很多很多的美妙事情。回到家馬上找那欣給他的字條,在身上卻怎樣找也找不到,徹底細緻的找尋也沒有,連內夜褲也翻過都沒有。紙條像從沒有存在過般消失了。楚懷疑是在追潔的時候掉了。到現在楚只好盼望潔會主動的打給他了。楚一連幾天把電話24小時拿在掌心,想來的電話卻一直沒有來。長期拿著電話弄得顯示屏霧了起來。楚看看自己被汗弄濕的手掌,一陣不祥感覺升上來,心想自己的青春會不會和被汗化掉的電話號碼一樣,消去而不能再被辨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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